"思诚"之路与家、国、天下
2012年11月21日
宋明以来《大学》《中庸》在儒学中地位陡升并非偶然,因为跨越千年的儒学独尊到了晚唐五代即遇到了严峻的挑战,这不仅是本土化了的佛教在某些方面的影响早已超过了儒学,同时,产生于本土的道教的影响也日益扩大,而来自中亚、西域的伊斯兰教也开始在汉地广泛流传,这种情况构成了对传统儒学及其统治地位的重大挑战。从北宋以前的历史来看,儒学走向衰败之后,往往紧随着就是一个王朝的败亡,而儒学的兴旺和一个王朝的兴盛紧密相关。儒学在西汉的复兴,几于昙花一现,它同东汉的谶纬神学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生机勃勃的佛教相比,虽有独尊之名,却没有独尊之实。①直到隋唐两代的最高统治者也总是把儒、释、道三家并尊。儒学能否回到真正独尊的地位以因应时代的需要,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北宋以来皇权和中央集权的不断加强,也需要儒学做出相应的调整。因此,《四书》的确定,以及《大学》《中庸》在儒学中地位的提升,则是统治者"求治"心切以及儒学自身发展的现实需要。
一
在社会政治思想的发展中,那些能够引领社会政治进步的思想学说的胜出,首先必须占领其时代道德精神与政治理想的制高点,只有站在这个道德精神和政治理想的制高点上,才可以俯视一切,才可以把一种思想学说,提升到为天下生民所崇拜、敬奉和真诚信仰的精神殿堂。
《大学》、《中庸》之所以能够占据古代中国道德精神与政治理想的制高点,这与《大学》《中庸》的最高宗旨是分不开的。《大学》的宗旨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四书集注·大学章句》)它追求的是理想政治的最高境界,即中华道统思想与儒家正统思想历来推崇的社会政治的最高境界,这个理想境界的人性本质和社会本质都体现为"至善"的追求和想往。诚如朱熹所言:"盖自天降下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四书集注·大学章句序》)因之,《大学》的教人之法无非是从格物、致知、诚心、正意开始,进而推演到修身、齐家,从而达到治国、平天下的最终目的。
然而,要成就这种"至善"的社会政治愿望,则需要一种崇高的道德精神的支撑才能够实现。在孔子的原始儒学及其以后的儒家圣贤们看来,只有"中庸"的智慧与思想才是最为根本的维系生民与社会政治理想的精神基础,是实现最高政治理想的必由之路。孔子曾说过:"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篇》)"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矣。"(《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孔子还认为:"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在孔子看来,非至仁至智,绝难践行"中庸"之道。正因为如此,朱熹认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古文尚书·大禹谟》)"尧之所以授舜也","舜之所以授禹也"(《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序》)其传递与传承的对象只能是像舜和禹这样的大圣人。
《中庸》被孔子及其宋明时代的圣贤们看成是最高的道德精神,这既符合儒学一贯坚持的正统精神,也符合两宋时代知识精英们的政治理想追求。那么,《中庸》的核心精神理念又是什么呢?
我以为中庸的核心精神理念是常常易被人们忽略的,也是常常不易被人们察觉的,甚至是最容易被人们误解的。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人们总不会将儒家中庸之道的核心理念与"诚"或者"真实无妄"联系起来。《中庸》中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四书集注·中庸章句》)钱穆先生的解释似乎更直白一些,他说:"人类男女死生,亦真实有此男女死生。更循以往,喜怒哀乐,亦真实有此喜怒哀乐。饥寒温饱,亦真实有此饥寒温饱。凡此皆各各真实,不虚不妄。中国古人则认此为天道。故曰:'诚者,天之道也。'"②
中庸中潜藏的这一核心理念早已被朱熹所点破,朱熹在注解《中庸》时说:"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见朱熹《四书集注·中庸章句》)依朱熹之见,中庸精神或者说是中庸之道是建立在"真实无妄"的天道之"诚"的基础之上的。那么,"真实无妄"是什么?真实无妄就是实事求是,就是尊重客观事实。钱穆先生在其《朱子学提纲》中也说道:朱子认为:"诚只是实。""诚是理。""诚是实有此理。""诚在道为实有之理,在人为实然之心。""不观中庸,亦有言实理为诚处,亦有言诚悫为诚处。"③ "诚"就是"真实无妄",就是" 天理之本然",反之," 天理之本然"亦是宇宙本体之"诚"的体现。而作为体现"诚"之本体的宇宙之道,不是凭空而来,乃是基于圣人君子"格物"、"致知"的思维成果。圣人君子通过"格物"、"致知"获得的知识和思想,这些知识和思想即是对宇宙万物的规律,以及圣人君子对自我的认识规律的把握而形成。然而,更重要的是代表宇宙万物的规律以及圣人君子自身认识规律的所谓"道",都是圣人君子不可背离的与不可违逆的,正如《中庸》所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真实的宇宙,诚信的自然,即是圣人君子不可背弃的"道"的本体,而这一宇宙万物的本体--"道",其核心精神即是"真实无妄"的"诚"的显现,同时它又以"真实无妄"的"诚"为归宿。而认识了"道"即是"诚"的本体性与真原性的同一时,才可以确定圣人君子必以"至诚"和"诚明"的正确心态与姿态,来应对万事万物的变化与发展。
所以说,中庸精神来自于圣人君子对"道"的"真实无妄"的深切体悟,来自于圣人君子对" 天理之本然"的真诚信奉和遵循,而不是流于表面形式的"执两用中",更不是纯粹以平衡矛盾为手段,以妄顾事实为能事的所谓"中庸之术"。因之,如果失去了对宇宙之道"真实无妄"的"诚"的本体精神的体悟,中庸之道必然会被误解为肤浅的明哲保身、八面玲珑,甚至是两面三刀、损人利己的"中庸之术"。因为在孔子和儒家的先贤们看来,不能达于"至诚"和"诚明"的智慧境界,则不能达于"至德"的中庸之境。
钱穆先生认为:"《中庸》阐述天人合一,主要有两义。一曰诚与明,二曰中与和。"④ 由"诚"至于"明"是圣人君子将宇宙自然之道转化为自我认识之道的必然过度,由是观之,"诚"是"明"的基础;而自我认识的主体理念"明"与宇宙自然之道的"诚"的合二为一,则是由"明"而"诚"的认识升华。没有"诚"则不会有"明";而没有"明"则宇宙之"诚"亦无所皈依。由此可见,中庸之道的认识基础是"明"不可以弃"诚","诚"亦不可以弃"明"。所以,《中庸》中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主观之"明"与客观之"诚"的相生互济,必然会致力于宇宙人生的"中和"之道,能致力于宇宙人生的"中和"之道,则达于天人合一之中庸境界。
由"诚"而"明"是基础,由"明"而"诚"是提升,而由"诚明"步入"中和"的天人合一之境,则是进入了"致中和,天地位焉"的最高中庸境界。因为人生于宇宙天地之间,亦是宇宙天地的一部分,人自然会体悟到自身不可背离宇宙天地之道,必然要和宇宙天地之道相符相合,如此人类自身才可以生生不息,绵绵不绝。这就是朱熹所说的:"圣人之德,浑然天理,真实无妄,不待思勉而从容中道,则亦天之道也。未至于圣,则不能无人欲之私,而其为德不能皆实。故未能不思而得,则必择善,然后可以明善;未能不免而中,则必固执,然后可以诚身,此则所谓人之道也。"(《四书集注·中庸章句》)王阳明更认为:"大抵《中庸》功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功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传习录上》)
总之,既能"体道"又能"明道"的就是"明诚",而"明诚"就是圣人君子对"诚身"、"诚意"与"诚心"的自我体认,这是理解中庸之道和实践"中庸"之道的必经之途。因此,"中庸之道",即思诚之道也;思诚之道,即明善之道也。而只有"诚意""明善",才可达于"至善"的理想境界。
二
从《大学》《中庸》的整个思想体系来看,在其认识的初始阶段,确定的目标只是"识诚"与"明诚"这两个方面。这两方面也可分做两个阶段来看:首先,"格物""致知"是获知"诚者,天之道"的阶段,即"识诚"的阶段;其次,"诚心""正意"是知识内化为理念,变成人的实际能力,即"诚之者,人之道"的阶段,即"明诚"的阶段。这两个阶段构成了一条系统的"思诚"之路,"思诚"既包括"识诚",也包括"明诚",因之,"思诚"即是这条道路的起点,也是它的终点,就连这条道路上的认识基点与认识核心,即"不诚无物", "至诚无息","诚无为","唯天下至诚为能化"等等,(《四书集注·中庸章句》)也都体现了"诚"是开启一切与成就一切的一把钥匙,可以说"诚"是《大学》《中庸》中最为核心的思想理念。
正因为如此,"诚"在《大学》《中庸》的初始认识阶段,就具有了本体的地位和本体论的意义,而且它是以宋明儒学认识论和本体论的双重身份出现的。其立意的目的是把宇宙自然的本体精神看成是"诚", 也把"天道"规律界定为"诚",既然本体的精神与天道规律是"诚",也就是本体即"诚"的认知的确立。人的认识也是一样的,它不仅来自于宇宙天地之"诚",亦是宇宙天地和本体之"诚"的一面镜子。《中庸》中说"自明诚,谓之性。"(《四书集注·中庸章句》)"性"即天地宇宙之性,"真实无妄"之性,也是宇宙本体的"至诚"之性。只有这种"至诚"之性,才可以推动天地、自然、人生、社会与政治的化育和进步,诚如《中庸》中所说:"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四书集注·中庸章句》)
"诚"即是本体,它也就是万物的本源,万物皆源于宇宙之"诚"的养长与孕育。没有宇宙天道之"诚",则没有这个世界,更不会有人类和人类社会。故《中庸》中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张载《正蒙》中说"诚有是物,则有终有始;伪实不有,何终始之有?故曰'不诚无物'"。(《张子正蒙·诚明篇》)"不诚无物"是《大学》和《中庸》中最重要的思想命题之一。这个命题之所以至关重要,即在于"不诚无物"是宋明理学一切论说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一切都无从谈起。而且,"诚"作为万物本源的意义更大于它作为本体的意义,因为"诚"的实在性与"真实无妄"的不可动摇性,才是理学思想与儒家"治国""平天下"理念的真正根基之所在。
"诚" 是万物的本源,也是生命之根。在《中庸》看来,一切生命的活力都是自本自根的,它不依赖于任何外在的干预,诚如只有生命才能孕育生命一样,宇宙万物的真实存在就是一切生命之根本。故《中庸》中说:"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张载《正蒙》中说:"天所以长久不已之道,乃所谓诚。"(《张子正蒙·诚明篇》)《船山思问录》中说:"天不听物之自然,是故絪缊而化生。""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静之有?"(《船山思问录·内篇》)"诚"是主动的,也是能动的,同时也是持久的;它生有所本,死有所归;不是寂静一片,而是生机一片;是宇宙生命与自然活力的总体现。有"真实无妄"的宇宙自然,才会有生命,有"真实无妄"的宇宙自然之"诚",才会有一切本然世界与意义世界的生机与活力。这种生机与活力是宇宙万物生生不息的源泉,也是一切力量的源泉,"诚"是宇宙之中一切生命活力的源头,是宇宙万物能够永恒运动的根本之所在,即使是个体生命、群体社会、国家政治、天下万国,都不可能有任何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