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红楼梦》中诸系列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与作用,也就是系统中人物的结构。小说中主要的人物系列是薄命的众多女儿。但她们的薄命,却完全不在她们本身。无论是十二钗中的正册、副册和又副册,她们的共同性是:她们都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她们是受支配的。从作者所显示的生活实际却告诉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宿命的因缘。她们的不幸是人为的;是在这样的社会、家族环境中,她们总是这样那样可以遭遇到的。而直接支配她们命运的人,却正是那以贾府的儿孙为主的那个系列中的人物。从决定众女儿的命运这一点来说,这个体系中还应包括贾母、王夫人等这些实际起支配作用的人。贾宝玉说女人“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他当时指的是周瑞家的一干人。但是这理论当然也适用在贾母、王夫人她们身上。宝玉的论断固然是极端了些,但是说女人一嫁人就不如女儿那样单纯、纯洁,考虑的事就复杂起来却是事实。她们受阶级的、传统的偏见也多了,思考各种利害关系,变得和男人一样热衷于功名利禄的追求,尤其是她们处在决定、支配别人命运的地位的时候。所以贾母她们应是列入这一体系人物之中的。我们可以把双方的关系排列如下:贾元春——贾母、贾政、王夫人决定送她“不得见人的”去处。贾迎春——贾赦作主将她许给“中山狼”孙绍祖。贾探春——贾政作主令其远嫁。贾惜春——贾珍及东府的污浊环境,逼使她遁入空门。林黛玉——造成她爱情悲剧的直接设计者是贾母、王夫人。薛宝钗——她的不幸的婚姻悲剧决定于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王熙凤——纵然泼辣、有计谋,但最后掌握她命运(“一从二令三人术”)的是贾琏。李纨——促使她年轻守寡的是建封制度,而具体主宰的却是贾母、贾政、王夫人。妙玉——是王夫人决定把她引入贾府。秦可卿——贾珍是所谓“淫丧”的罪魁。巧姐——陷害者是贾环、王仁。晴雯、司棋、芳官、金钏——命运的决定者是王夫人。平儿——主宰人是贾琏。尤二姐、尤三姐——玩弄、践踏她们的是贾珍、贾琏、贾蓉。香菱——薛蟠是祸首。鸳鸯——贾赦是祸首。|我们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体系中的人物关系就是这样。一方面是薄命的不能自己决定命运的受人支配的女儿们,一方面是主宰她们命运的“一代不如一代的”男性子孙,和 “一嫁了人就比男人更可杀”的女人们。而贾宝玉这个在两个方面从男性体系中叛逆出来的人,却又如此的无力可以对他们援之以手,他只能做到一个见证人的作用,因为他自己也是不能自己作主是个“一点儿作不得主……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的人,自己也同样是个受害者。他有叛逆的思想萌芽,有着冲破封建网罗的新的因素,但他又是如此软弱无力。整部《红楼梦》人物系统中诸系列之间的基本关系就是这样。可是《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是艺术精品。它不是在图解什么既定的概念,而是表现的一幅完整的时代生活的长卷画面,它是一部“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根植于现实的浪漫主义的杰作。我们虽然可以根据它分析出其中人物诸体系间的关系,但小说所反映的真实的生活却远比我们分析的要复杂、丰富得多,并不如我们说的那样显露、简单。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人物的性格刻画的多样,多层次,多侧面的高度成就。以众多的女儿来说,薄命是她们一个总的概括,而她们的性格、生活道路却是各有鲜明的个性,形成了灿烂夺目的人物画廊。这些主要人物的性格特色,论者已多,不必详述。即使同样是丫环使女,性格之不同,从言语上即表达了出来,如晴雯的爽直辛辣,袭人之温驯体贴,平儿之黠慧辞令,紫鹃的真挚厚道……如此丰富多采的人物群象,这使那些要实行一个阶级一个典型理论的人们瞠口结舌,无从解答。因此我们说的人物系统,并不是意味着把人物的类型化强加给《红楼梦》。作者是充分掌握了从多样变化中求统一的艺术规律的。
(二)是整个人物系统中系列之间的关系复杂交叉,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红楼梦》主要是描写一个大家族内的日常生活,这里亲属之间、嫡庶之间、主奴之间……不论有多少矛盾,却都依照封建的规范制度、伦理常规生活在一起,有时还显得温情脉脉,和谐欢乐。在这种帷幕的掩盖下,当矛盾发生时,不同人物之间的现实关系,不是那样泾渭分明的。王夫人一巴掌撵出了金钏,她似乎也不想置金钏于死地。按她自己的生活逻辑是:我只有这个宝玉,难道叫你们勾引坏了?她认为爷们总是丫头们勾引坏的。金钏跳井死了,王夫人因内疚而伤心落泪,她似乎也没有必要来伪装善良。即便是主奴的关系,也不能否认普通人情的一面。因此从贾府的生活逻辑来说,王夫人是个“菩萨”似的善良人。凤姐过生日,贾琏在房里玩女人,凤姐以她女性的立场而“泼醋”大闹一场,但她也并没有赢得什么。按照贾母的逻辑:“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一场人伦道德的是非,凤姐与贾琏之间的矛盾就这样在笑语温良之中暂时平息了。而实际上这件事故却隐伏着贾琏和凤姐不同地位的冲突。作者严格遵守按照生活实际来表现生活,没有加强主观的评论,但他选择这种具有典型意义的情节来写,当然就表明了他的倾向。在这里人物的性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不是那样直露、简单,善与恶、美与丑、真与假,常常是交叉错综在一起。使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爱憎去评价,去认识,也可以透过生活现象看出作者对整个人物体系的内在的安排。这系列人物,不是作者主观的蓝图,而是生活中客观存在的,是作者从他生活的体验中概括出来的。
四
《红楼梦》的作者是根据生活的实际,形成他的人物体系的。那么通过对作品所反映的繁复的生活现象,去探求作者心目中的人物系统,当然是窥视作者要表达的思想、主题的一把钥匙。《红楼梦》写出一群不幸的薄命女儿,这自然是明明白白的。但是如果单从“女儿薄命” 着眼,则至多也只得出个“红颜薄命”的结论,归之于红颜自身的命运。但作者曹雪芹并不是这样的思想。太虚幻境中的判语、曲子,只是作者向读者预示诸女子的归宿而已。当作者把人物放在生活中来描写时,我们看到的是现实生活,宿命的色彩就不存在了。那末决定这些“异样女子”的不幸的归宿是谁造成的呢?贾府、大观园,几乎是个封闭的环境,并不是由于外来的势力的影响而造成或迫逼使诸女儿不幸的。实际上是贾府内部的另一系列的人物在主宰着众人的命运。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探春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她当然认为这种抄检大观园就是这种“自杀自灭”的行为。就是说家族里的人自己在迫害自己的内部。作为主子的女儿都在受害,何况“身为下贱”的奴婢!元春省亲时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她也在埋怨当日送她入宫的贾母贾政他们,她是被害人。庚辰本第二十回末,有一段批语云: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 自相残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 脂砚先生恨几多 ……” 批书人以为此诗“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这个“自相残戮自张罗”是与探春说的实有相同的含义。所谓,“自杀自灭”我们当然不能看做是女儿们薄命的根本原因,因为这只是一种现象,还要解决:为什么自杀自灭呢?这个问题,《红楼梦》所表现的生活实际,却是解答了的。我们前面已谈了两个体系人物之间的关系,“一代不如一代”的人物体系主宰了众女儿的命运。但从《红楼梦》对人物的行动的情节的描写来看,其实他们都不自觉地在受着整个封建社会的传统观念、阶级偏见、生活逻辑所支配。他们的思想行动是整个封建制度的产物。贾宝玉的可贵处是他在想要冲破这种传统的樊篱,从他们那里叛逆出来。例如一方面说贾府“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对下人“慈善宽厚”,但一方面却对晴雯、金钏等人凶残虐杀。王夫人一方面是害死她们的元凶,可是人们又称她是“佛爷” 似的“善人”。因为在建封社会里,贵宦之家中这样的对待奴隶并不是特殊的。元春被送入宫中,对贾家来说是一种皇恩、荣耀,根本不用去考虑被送的人是否会得到幸福的生活。薛宝钗也是为了待选入宫,才由金陵来到都城的。在决定女儿终的婚姻问题上( 大观园女儿的薄命都产生于爱情与婚姻),起决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和封建伦理观念。认为女人始终是男人的附属品,只在完成生儿育女的任务,或作为男人玩弄女乐的对象。至于 “身为下贱”的女奴们,连人生自由都没有,更何况婚姻、爱情的自由了。如果说看出了“ 自杀自灭”是一个层次,那么看到整个社会环境对人的行动的支配,又是深一层的层次。作者不是理解到至少是感触到了。但《红楼梦》中接触到的还有另一个层次,即:这个“一代不如一代”的人物,又是整个社会环境哺育出来的,也是时代和阶级的产物。养尊处优、穷奢极欲的寄生虫生活,只能造就这样一批人。所谓“运终数尽”,有朝一日“忽喇喇似大厦倾”,却真似命中注定了的。这一点贾府上下心中皆有预感,有多次暗示,但又无法改变这一趋势,可以说是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作者不是偶然在第五十三回插入乌进孝交租这一情节。作者用这个情节的用意倒不在宣示理解到剥削关系的不合理,而主要是说明贾府的庞大的生活开支是建立在这农佃制度上的,而这基础现在已日益趋于衰落、动摇、不稳固,再也无力来承担这无度的挥霍了。用不着等抄家,也已离“一败涂地”不远了、这种现象其实也是属于“自杀自灭”。
《红楼梦》中的诸系列人物,这里有统治者,被统治者;支配者,被支配者;害人者,受害者。而有的则是交叉着,既是害人者,又是受害者。他们的地位、身份是在转换着的。但都是生活在同一个环境中,不由自主地在里面扮演一个角色。真是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作者不懂得唯物史观、阶级分析,对这繁纭复杂的现象,实难解其中之味。《红楼梦曲子•收尾》中所唱“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这都是发生在贾府这个封闭式的环境中,一幅“自杀自灭”的场景,“三春去后诸芳尽”,大观园的“诸芳”就是这样“尽”的。自杀自灭地把美毁灭,自杀自灭地走上“一败涂地”的道路。这是作者要表达的主要思想。宝黛的爱情悲剧(包括所有因情而薄命的悲剧)和贾府的由盛而衰这两条线索,在“自杀自灭”这个主题上统一起来了。以上是对《红楼梦》的主要人物系统以及各系列人物结构关系的初步分析。这个独有的人物结构,表达了作者认识到的自杀自灭地把美毁灭,自杀自灭地走上家族运终气尽地步的主题思想。因此他始终以无可奈何,不可名状的心情来看待这人世间的悲剧,使整个小说具有感伤、沉思的风格。而这种心情、风格与整个小说的人物系统是一致的。至于他这主题思想是否是最透彻、最深刻地解说清了他所谓的人生之“味”,那是另一个问题了。(来源:《 贵州社会科学》 作者:何大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