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战略选择要有多样性,一定要有上中下三策,不能一条路上走到黑,我们经常说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所以孙子讲到“上兵伐谋”,最好的战略就是用谋略把敌人给摆平了,兵不血刃。“其次伐交”,这个“交”以前都说是外交,我自己考证的结果认为不是外交,古代打仗是约好地点、约好时间,摆好阵势以后再打的,“交”就是两军摆好阵势,引而不发,准备打仗,有个词叫“耀武扬威”。向对方展示实力,让人家一看根本不用打了,人家又是飞机、又是坦克、又是大炮,我这里只有步枪、手榴弹,不用打了,我们屈服吧,我们妥协吧,我们投降吧。但是这个成本就要高于伐谋了,因为军队一动,地动山摇,人要吃饭、马要吃草、车辆要有损耗。
如果已经到了战场,没有把人吓住,只好伐兵,这是野战,打起来了,这个成本就更大了,杀人一千,自伤八百,但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野战当中没有全部歼灭敌人,部分敌人成了漏网之鱼,跑到城里面去了,拉起吊桥负隅顽抗。可这城必须打下来,于是只好选择最糟糕的手段:“其下攻城”。攻城对于冷兵器时代来说,成本是最大的,人家居高临下,你得用云梯爬上去吧。人家用开水滚油浇下来,用石头砸下来,用箭射下来,你死伤惨重,那是最差的。然而虽说是最差的,但毕竟还是一种选择。
最后战略运作要有可操作性。最佳的方略,最完美的战略往往是虚假的,不能实现的,所以残缺才是美。最好的战略不是最完美的战略,而是有残缺,是可以实行的战略。
第二个字,“诈”。一旦打起来,孙子认为所有的军事原则都围绕一个中心,“兵以诈立”。兵者诡道,兵不厌诈。军队打仗靠什么来成功?就是靠欺骗来成功。在孙子看来,打仗就是双方之间比试骗术高下的过程,所以就讲了“诡道十二法”——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当然,孙子心目中,最高明的骗术是水乳交融、没有痕迹的,“此兵家之微意,不可先传也”,所谓“形兵之极,至于无形”,上骗不言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与武侠小说中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无招胜有招”是一个道理。
《孙子兵法》的启迪
最后讲讲《孙子兵法》八大启迪。
第一个启迪是全局意识。中国古代有一句话,叫做“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孙子兵法》考虑所有问题都出于系统性、全局性。
对于将帅,儒家一般是首先强调“德”,或者是仁义道德的“仁”,但孙子不是。孙子认为打仗和治国不一样,治国可以走弯路,可以重新出发,而打仗是一锤子买卖,卷土重来、死灰复燃、东山再起的机会是不多的,虽然说“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但说到底,这只是文人墨客的一厢情愿而已。
所以将帅领导人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孙子认为是“智”,就是聪明。如果不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最忠厚、最仁义也根本没有用。第二条,孙子认为要做一个信者。有一个词是“威信”,你要树立威望,你首先建立诚信,有信才有威,“威信”才能连在一起。
第三个是“仁”。孙子也讲“仁”,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比较低层次的含义,就是关心士卒,爱护民众。这个问题不大。但是我认为孙子讲仁,最大的特点,和儒家高层次的仁是一样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说包容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英雄往往会成为孤家寡人,因为他太高了,而且要求人家都按他的标准来做。历史上我们看到大量君子斗不过小人,贵族斗不过无赖,好人打不过坏人的故事。像项羽,他最后被刘邦打败,都源于他自己手下的人。比如说韩信,项羽知道他受过胯下之辱,不管用兵水平多么高明,就是不肯任用。陈平的能力很强,项羽知道,但不喜欢。因为陈平生活作风不好,历史上有“陈平盗嫂”的典故,项羽就不用他了。当时楚汉相争,韩信、陈平都跑到刘邦那里去了。刘邦是无赖,无赖对无赖,有同情之理解。最后项羽就吃足了他的苦头,这就是“仁”的包容性。
第四,孙子认为领导者应该“勇”。勇也是两个层面,表面的层面,意思就是冲锋在前,身先士卒,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视死如归,以身作则,这是勇。但是孙子这里讲的勇,第二个层面的意思是敢于担当,敢于负责,这条非常重要。有的领导威信不高,往往是所有谈成绩、评功摆好的时候都是他的,一旦有问题的时候,他都往下推。
最后一条就是“严”,严于律己,同时要严格治军。“慈不掌兵”,对一个将帅来说,生命就是个数字概念,死一万人还是两万人就是一个数字,对普通人来说,生命就是活生生的百分之百,对一个家庭来说,儿子死了,那就是父母的百分之百,丈夫死了,那就是妻子失去了自己的百分之百。而身为统帅者,则需要“冷血”。换言之,将帅要有铁石心肠,也要有菩萨心肠,但同时更要用霹雳的手段,这就是一致的。
第二个启迪是重点意识。我们前面讲到了,重点意识是指不能面面俱到。孙子强调,看问题必须关照全局,但是做事情必须找到合适的切入点,抓重点,抓关键,然后中心突破,以点带面。比如说“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这就是重点意识。蒋介石在解放战争当中为什么这么快被打败,有几个重要原因,其中之一就是一开始的战略就是错误的。他是全面进攻,全面进攻就意味着要打华中、要打东北、要打西北、要打山东,这种全面进攻战略在毛泽东高明的战术面前会很被动。等到蒋介石发现全面进攻失效的时候,变成了重点进攻,进攻陕北和山东,但这时候最佳的战略时机已经过去了。我们说求全责备,在战略上是最大的忌讳,可以理想上追求全,但是在操作上绝对不能求全,因为求全意味着考虑问题时一定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处理问题时必定会投鼠忌器,优柔寡断,而战略时机往往是稍纵即逝的,要委曲求全,永远都跟不上。
第三个启迪是创新意识。《孙子兵法》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原来兵法的一种革命。宋襄公打仗的时候,他要成列而鼓,不鼓不成列,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以阻隘等。但孙子说“兵以诈立,兵者诡道”,没有虚套的东西。就是说孙子是创新的,对于原来的陈规的战法,他敢于突破。
第四个启迪是机遇意识。孙子强调不能守株待兔,要善于抓机遇,没有条件要创造条件。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他强调隐瞒真相,伪装假象,引诱敌人来上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我觉得这些都是他对机遇意识的强调。
第五个启迪是主动意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没有规则,就是最高的规则,就是唯一的规则。所以毛主席说了,一上战场,枪声一响,什么兵法都忘了。《孙子兵法》要求大家学兵法,但是,孙子的最大愿望,是大家学了兵法后,最终的宗旨是“忘掉”兵法。这才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第六个意识,是优势意识。优势意识也就是“实力至上”意识。“胜可知,而不可为”,讲的就是这层道理。要立于不败之地,方能“不失敌之败也”。要战胜敌人,前提是做大、做强自己。所谓“胜兵以镒称铢,败兵以铢称镒”。这样,方可“致人而不致于人”,牢牢把握战争中的主动权。
最后两个意识我觉得比较重要,一是偏锋意识,就是反向意识。一个战略家成熟不成熟往往是通过偏锋意识体现出来的。《孙子兵法》说“将有五危”,可以使将帅身败名裂,是国家灭亡、军队覆灭的一个重要原因,哪五种危险呢?第一个就是这个将帅不怕死,第二是这个将帅在战争当中善于保全自己,第三是这个将帅打仗富有激情,第四个是将帅廉洁奉公,第五是将帅爱民如子。
谈到这个问题,我说兵家和儒家的确不一样,在儒家看来,仁义道德肯定是正面的,是需要肯定的。但在孙子看来,好的品德大家都会去效仿,都会去学习,最后把它推到极端,就走向反面了。另外孙子看问题是这样的,任何一种事物都是利中有害,害中有利的,有一利必有一弊,即使最好的品德也有它的弱点。廉洁之人当然是正派,但是也有一个人性当中很大的弱点,就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在乎外界的评价,在乎自己的名声。敌人往往是你越怕什么就用什么来整你,你廉洁,作风正派,可人家给你造谣,说你的所作所为全是假的,是道貌岸然,全是装出来的。不廉洁的人无所谓,哈哈一笑,我这是“风流”而你没有,你别妒忌,就过去了。可廉洁的人心里就很压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得有板有眼的,那心情就很恶劣,心情恶劣就坐卧不安,寝食不宁,这就容易使你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出错误的决策。这时候“廉洁”反而就成了累赘了。
爱民也是一样,爱民如子的话,本来是好的品德,但是不分场合,不分地域,一样爱民的话就麻烦了,我说民和官一回事,都是人,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爱民如子的话他最后就像刘备一样,逃跑的时候把老百姓带着一起走,结果让曹操挡在了长坂坡,给追上了。这一仗打得刘备一败涂地,溃不成军,最后才几十个人逃出来。但中国人有个本事,从古以来都是把丧事当成喜事来办,看《三国演义》,刘备好像打了胜仗的感觉差不多,实际上刘备的两个夫人死了,他的儿子阿斗,赵子龙救出来,当然这种傻瓜不救更好,救了也就算了,刘备的夫人死了也就死了,因为刘备可以重新去追求孙权的妹妹。但是老百姓有好处吗?老百姓不跑的话,不死,或者死的是少数。战场上刘备连自己的夫人都不能保护,还能保护普通老百姓吗?战场上刀兵无情,最后死的更多,死的更惨,这其实不是爱民,而是典型的害民。孙子看问题是看到骨子里面去的,绝对不说虚的,真正的叫做度的把握,不要越过这个度。
最后一个,忧患意识。任何事物都是利中有害,害中有利的,有一利必有一害。不利的情况下看到有利的因素,你就可以坚定信心,坚持下去,最后实现战略目标。
“杂于利而务可信,杂于患而患可解也”,在有利的情况下,在顺境的情况下,在主动的情况下,一定要考虑到可能不利的因素。这样才能防患于未然,才能避免忘乎所以,趾高气扬,得意忘形,在阴沟里翻船。我觉得这一条太重要了,特别像我们国家的发展,在比较顺利的情况下,我觉得更为重要。一个人的失败,一个团体的挫折,一个政党的危机,不在于逆境当中,而往往在于顺境当中。所以我们读过周敦颐的《爱莲说》里面讲的一句话,叫做“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做到这一点,应该说比较困难,但是还是能做到。但是后面大家不大强调,“濯清涟而不妖”,在顺境的情况下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至于忘乎所以,这更困难。所以我们千万不要被“盛世”这个词所迷惑了。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盛世和治世》,刊于《博览群书》杂志,文章中我说历史上的治世才是真正好的时期,而盛世一定出问题。文景之治是好的,到汉武帝的盛世就出问题了,无休无止打匈奴的结果,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贞观之治的时候,国家还是很穷,整个国力才是隋朝的1/3,但是老百姓心情愉快,精神振奋,上下一致。唐代的盛世是开元天宝,唐玄宗那个时候,那时候安史之乱就要来了,因为他自己动不动就对外战争,动不动就找杨贵妃,“云鬓花冠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结果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接踵而至,整个唐朝从此走向中衰,乃至灭亡。
孙子的八大意识,由于时间关系没有特别展开,但是我感觉到这几条从哲学的高度告诉我们,怎么把握一个度,怎么辩证地看待问题,真正把《孙子兵法》从军事学的著作升华为哲学的著作,给我们的人生、给我们的工作增加一点助力。这才是《孙子兵法》的真正价值之所在。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黄朴民 1958年8月生,浙江绍兴人,1988年在山东大学获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执行院长,兼任中国史学会理事兼副秘书长、《国学学刊》执行主编。在《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多篇,著有《何休评传》《天人合一》《孙子评传》《黄朴民解读孙子兵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