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的生死关怀及其当代意义
2012年09月04日
随着科技文明的飞速发展和高龄化社会的出现,人类的精神安顿与终极关怀的问题将愈来愈凸显。在21世纪,人们对于生命的意义与死亡的意义的探索,将变得愈来愈重要。儒释道的生死智慧是当代人反思自身的宝贵精神资源,值得认真地发掘与推进。本文旨在论述儒家的生死智慧、终极关怀及其当代价值。
1.尊生重生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在生与死之间,孔子重视人生,珍视生命。儒家高扬生命意识,把生命提到本体的高度,从生生不息的“一体之仁”之自我肯定出发,就在人生即世间生活的当下,直接地进入本体的境界。
儒家的生命意识和人生态度根源于天地宇宙。人是宇宙家族中的一员。宇宙精神就是生命创造精神。《周易·系辞传》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天(乾元)地(坤元)有“大生”“广生”之德,并把这种广大悉备的生命创造精神和“元、亨、利、贞”等生成长养、流衍创化的能力,统统赋予人类,使之成为人的本性。儒家认为,人的创造可以与天地的创造相配合,相媲美。人效法天地、德配天地、弘大天性,全面发挥人的禀赋与潜能,具有一种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这是儒家“尊生”“主动”的传统。“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礼记·中庸》)这就是说,人类理性所能设想的“天”“道”,是宇宙万物、人类生命的本原,亦是一切价值之源。一旦人能充分地护持自己的生命理性或道德理性,也就能全面发挥其本性,并以平等精神体察宇宙间一切存在的价值,尊重他人及他物的生存,使之“各遂其性”,这样就能回应天地的生命精神,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与天地相协调、相鼎立,最终通过“正德、利用、厚生”、“立德、立功、立言”,积极入世,奋勇拼搏,在实际行动中实现人的价值和意义。
儒家的“仁”学,以“仁”来界定“人”。“仁”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故曰“仁者,人也”(同上)。其实“仁”就是生命的相互感通,是天(终极信念)、地(自然生态)、人(社会与他人)、我(内在自我意识与情感)之间的普遍联系与相互滋养润泽,否则就叫做“麻木不仁”。“仁”也是生命的潜能与种子,是生命创造精神,有如桃仁、杏仁,可以长成参天的大树。“仁”又是自己决定自己的道德自律,所以孔子说:“为仁由己”(《论语·颜渊》);“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仁”又是博施济众、利济天下、推己及人、宽容忠恕的精神。
儒家哲学是生命哲学和人生哲学。《易》学经传的精髓是“生生”二字。所谓“尊生”“重生”,就是要明了宇宙与人生的本然状态、本质属性是生生不已、变动不居、不守故常、日新又新。儒家主张以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特别是道德实践精神来回应天地乾坤父母的生生之德。就个体人生来说,必须把守与创、动与静、性与欲、生与死统一起来。易道、仁体既有创化的一面,又有寂静的一面。只有深刻地理解了宇宙生命的刚健创造精神,才能在生活中,在变动中,在“开物成务”的实践活动中保持己性,保持寂静,不至沉溺物欲、心有挂碍。儒家以存仁立乎其大,即于天地万物一体处认识大生命,体悟自性,护持大我,使人格向上发展,不离开现实世界又能超越现实世界的种种限制,把人的精神提扬到超脱寻常的人与己、物与我相分离的境界。如此,则“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在生与死之间,儒家与佛学和某些西方哲学不同,它不倚重于死亡意识,不是从生命意识的自我否定出发,通过建构死亡意识的曲折周章来接近形而上的世界。相反,它是通过正视生命来正视死亡,以强烈的生命意识来通透死亡意识。“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孟子·告子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这都是以生来界定死,以积极热烈的人生实践,省视生命的有限性,赋予有限人生以无限的价值和意义。
2.死而不朽
追求生命的不朽,是儒家生死观的重要内涵。立德、立功、立言,谓之“三不朽”。儒家坚持独立人格,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决不苟且偷生,决不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儒者在道德价值与其他价值冲突时,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因为他们有自觉的道德需求,崇高的人格理想,热忱的救世情怀,坚定的生活信念。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孟子·告子上》)荀子说:“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荀子·正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坚持气节和操守,已成为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文天祥的“时穷节乃现”,“生死安足论”,“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更是广为民众所传颂。
在道义和个人利益之间,儒学的价值取向从来都是十分鲜明的。儒家认为,生命是可贵的,但有比生命更宝贵的道义、节操、品格、民族精神和民族利益。为了后者,所有的祸患都决不躲避。如此,生命的价值转化为死亡的价值,生命的承担转化为死亡的当担。不因害怕死亡而偷生,不因威胁利诱而苟活,生命通过死亡得以延续,人生由有限变为无限,个体自由和人格独立得到最大的发挥。正因为死亡的意义和价值的问题根本上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问题,因此,《左传》中多次提到的“死而不朽”、“死且不朽”、“死又何求”,《论语》中所说的“死而无悔”、“死而后已”,《孝经》中所说的“死生之义”,以及普遍流行的一句话“士可杀而不可辱”,在儒家属于生命哲学、人生意义的范畴。儒者决不逃避死亡,以自己的价值方式追求“死而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