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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乡情更怯

2014年03月27日

    故乡,是我永远没法忘、不敢忘的——那粗糙得难以下咽却曾度我活命的老淀粉,那瘦得令人心悸却仍在艰难的冬去春来中挤出一粒粒粮食的山坡黄土,那被认作蒙昧、落后却教我做人、为我定下做人基调的乡亲们。

  那个山村,很小。几十户人家,错落在前后两条沟里。那时没有电,每家的房梁,都被煤油灯或蜡烛熏得包公脸一样黑。人们日出作,日落息,互相帮扶,其乐融融。一家杀年猪,满村都香了,全屯人去吃酸菜白肉血肠;一家娶媳妇,全村办喜事;一家发丧,户户不动烟火,与家人一样披孝带;一家夜里有了病人,全屯男丁壮妇会应声而起;来了客人,不必为措手不及而发愁,左邻右舍自会送来时令鲜菜;都没有什么钱,却都没人算计钱。故乡,是真的“桃花源”。

  在这块土地上,朴拙的宽容和力量仿佛家门前的山,不动声色,却无时不在。山脚,有一合抱粗的垂柳。柳下,是一条极瘦、极清澈的小溪。月上东山,蛙鸣阵阵的夏日夜晚,总有一把破旧的二胡,嘶哑地呜咽,向静山、残月、瘦溪,向父老乡亲倾诉着无可排解的忧郁。那是刚刚中学毕业返乡正郁闷的我。循着二胡声,便总有乡亲环立倾听。目光固然是无法理解的困惑——他们珍爱脚下的黄土,企盼风调雨顺好年成,不会膨胀的欲望与那土地已结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而世代相安,却支持、怂恿这块土地的“叛逆”:“争口气,有出息的进城去。”你稍有不顺,又会说,“回来,还是山里的大葱蘸酱养人!”这是一种看似相悖却意味深长、专属于那块土地的情怀。

  我参军要走了,乡亲们来道贺。那贺物,是不知压在箱底多久舍不得吃的一两束挂面,是尚带着母鸡体温、需换油盐用的几个鸡蛋。一位屯邻长辈,送来3元钱,却是由一张纸币、一沓角币、一堆“钢镚儿”五六个品种组成。“拿着补补吧,别屈着孩子。”我知道,这是“一堆”不知攒了多久的钱,即便在物价尚廉的彼时,也实在“补”不了什么,却在我的记忆中定格永铭。当我今天挥洒几百金而不甚在意的时候,想起那样的“一堆”,心中每每升起隐隐的不安。

  几年后,我真的“出息”了,进“城”了。黄土、老树、瘦溪悄然远去,生活之舟将我载入另外一个世界,接受另一种生活的锻造和洗礼。我学会了装模作样穿西服,故作绅士地扎领带,蹩脚地跳什么“慢三”、“快四”……可是,我总觉得,那个我是那样陌生。我不愿失去故乡赋予我的一切,一些不愿失去的却正悄然渐去,时时感到灵魂深处的失落与不安。

  盛夏。回家。县里小车来送。当汽车艰难地爬行在故乡的土路上,车窗外不时掠过旧时同学、儿时伙伴与老少乡邻大地间辛勤劳作的身影时,我清晰地感受到这冰冷的“铁壳子”给我与乡亲们拉开的距离与隔阂所带来的重压,竟由于自惭而埋头不敢停车。车近村边时,陷进泥浆。不远处,一儿时同学赶着两只黄牛犁地,见是我,“哦,回来了”。不等我再说话,便径直走去卸犁杖,摘套,为我赶牛拉车。我赶紧搭话,庄稼茬口好吗?几成苗?雨水“赶趟”不?猪羔什么行市?牝牛下牝牛,三年五个头,能剩多少钱?终于无话可问,终于无话可说。昔日寒霜初凝、月明星稀时,一起“护青”的秋夜长话竟已恍若隔世。相对已无多语,巨大而难以言喻的歉疚与自哀压迫着我,我再不敢坐回车内,任凭汽车在我身后状若蜗牛。

  下雨。要放牛了。邻家二哥来牵去代放,一种出自我本能的冲动脱口而出:“二哥,我去。”“你?”二哥善意地笑了,“别掉了你的价!”我出自农家,我放过牛。曾经,在淅沥的雨帘中,骑着牛儿穿行在葱郁的草地,任凭那雨水把周身浇个“响透”,那样的惬意此刻却已“天然地”与我无缘!在邻家二哥善意的笑声中,我清晰地感受到被作为局外人、观光客对待的距离与悲哀。

  老父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父亲戎马半生,刚烈正直,在村中极有人望,举丧之日来人便也极多。我虽长年在外,待父母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也算乡邻公认的孝子,可摔丧盆、背灵、指路等等乡俗,因“身份”所系,均改由弟弟代做,于是便看到乡亲们异样的眼神。天干,物燥,风大。弟弟们坚持要多烧纸,给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多送点钱。他们虔诚地烧,乡邻默默地帮,我却冷汗淋漓。想着,这干燥的村落,万一风卷起火……当我制止弟弟时,我真切地感受到那所有乡邻谴责与不屑的目光,是我绝不敢直视的。

  一位屯亲的姑夫,是方圆几百里出名的吹鼓手。闻家父病逝,放下了外边的生意,连夜挟着唢呐赶回。不管我是否同意“吹鼓乐”,径直来到父亲灵前,悲怆地说:“老兄弟,我来送送你。”当呜咽的唢呐奏出如嚎啕般凄凉的《大出殡》曲子时,满山庄顿时响起穿云裂石之声,仿佛这山村底蕴的瞬间迸发!我第一次感受到灵魂的巨大震悚与空灵般的明净。在抬着老父亡灵、蹒跚默行的乡亲们面前,我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征服,不由自主长跪在地!而在乡亲们顿时和缓的眼神中,我又看到重新地接纳、理解与宽容。哦,我的乡亲……

  终于知道,父亲赋予我军人的基因和性情,可我实在是农民的儿子。骨子里的爱与憎,质朴与愚钝,正义与偏狭,感恩与漠视,包括眼里不揉沙子的率真,仍完全是农民“原生态”的底色,是无法再造的本色与天然,是不被任何世俗、社会褒贬而左右的无奈,抑或是一种宿命。

  有人说,这块土地的一切,包括传统、观念、生活都代表着陈旧与落后,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注定要走向消亡。我却无论如何不敢苟同。在这块苍茫厚重而又古老的土地上,任何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解读无不失之肤浅、匮乏与苍白!这里有任何“现代文明”永远无法取代的人生价值的解说。

  我的故乡,我心底的珍藏,我的财富,我的魂我的根。(来源:人民日报 作者:郑有义)